第六十五章 暗巷共晨晖(第1页)
凌晨四点,是一夜中最沉寂、最寒冷的时刻。万物仿佛都沉入了死亡般的睡眠,连喧嚣了整夜的上海滩,也似乎在这冰冷的时刻耗尽了最后一丝狂躁的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和蛰伏的危机。Maria夫人小楼里那间温暖的避难所,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幸存的诺亚方舟,在无边的黑暗与寒意中,艰难地守护着方寸之间的暖意与生机。
苏云岫是在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清醒的状态中睁开眼的。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左肩的伤口持续散发着沉闷的钝痛。但大脑却像被冰水浸过,异常清晰,将昨夜所有惊心动魄的片段——钱益民倒下的身影、陈默群冰冷的镜片、冰冷的针头、爆炸声、枪林弹雨、江砚舟浴血出现的身影以及最后这相依相偎的暖意——无一遗漏地反复播放。
她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依偎在江砚舟未受伤的左侧胸膛。他的手臂无意识地环着她的肩背,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两人盖着同一条厚重的旧绒毯,分享着彼此的体温。毯子下,他身体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驱散了她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甚至让她微微有些发汗。耳畔是他趋于平稳却依旧比常人略快的呼吸声,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沉稳的节奏奇异地安抚着她惊魂未定的心。
她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他,也怕打破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温暖幻境。煤油灯不知何时已被Maria夫人调至最暗,只余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家具陈旧模糊的轮廓,和他近在咫尺的、沉睡的侧脸线条。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挺直鼻梁投下的阴影,看到他因失血而依旧缺乏血色的、紧抿的薄唇,看到他下颌上新冒出的、青色的胡茬,甚至能数清他那又长又密、此刻安静垂覆着的睫毛。褪去了所有的冷硬、锋锐、算计和杀伐之气,沉睡中的他,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英俊和年轻,只是那眉宇间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细微褶皱,无声地诉说着他所背负的千钧重担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的心口涌起一阵酸涩而柔软的悸动。昨夜他破门而入的身影,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深处,那是一种超越了一切理智计算的、近乎本能的震撼。他来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如同劈开黑暗的雷霆,不惜自身累累伤痕,将她从地狱边缘强行拽回。这份沉重如山的守护,让她在无边的悲痛和恐惧中,生出了一丝扎根般的力量。
她悄悄抬起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房间另一侧。沈曼笙蜷缩在扶手椅里,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仿佛仍在梦中与什么危险搏斗。远处的摇椅上,Maria夫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刺绣,头微微歪向一边,发出极轻微的鼾声,花白的头发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团柔软的蒲公英。
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极远处,偶尔传来一声被距离拉长、扭曲得如同呜咽般的警笛声,提醒着他们并未真正脱离险境。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江砚舟的呼吸节奏变了,睫毛轻颤,似乎正从深沉的睡眠中缓缓苏醒。
苏云岫立刻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心脏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
他果然醒了。先是片刻的静止,似乎在确认环境和自身的状况。随即,苏云岫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带着初醒的朦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似乎僵硬了一瞬,似乎才意识到两人此刻过于亲密的姿态。
苏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会立刻推开她。
然而,预想中的撤离并没有发生。他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似乎是想避开压到右肩的伤处,那环抱着她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收紧了些许,仿佛下意识地确认她的存在和安稳。一声极轻极缓的、仿佛松了口气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他接受了这份依偎,甚至……是贪恋的。
这个认知让苏云岫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一种混合着酸楚、甜蜜、以及巨大安心的情绪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她依旧闭着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更加放松下来,向他温暖的源头贴近了毫米之差,仿佛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
时间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种沉郁的、泛着青灰色的微光,预示着黎明正在艰难地试图冲破寒夜的重围。
“咳……”一声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从扶手椅方向传来。沈曼笙醒了,她揉了揉太阳穴,眼神迅速恢复清明,警惕地扫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沙发上相拥的两人身上时,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关切,也有更深的忧虑。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过去轻轻拨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窥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枯枝在渐亮的晨光中投下狰狞的剪影。寂静得有些反常。
“天快亮了。”沈曼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Maria夫人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并非长久之计。陈默群吃了大亏,绝不会罢休,白俄侨民区也并非真空地带,他的眼线迟早会摸过来。”
她的声音惊动了浅眠的Maria夫人。老妇人猛地惊醒,浑浊的蓝眼睛闪过一丝惊慌,看到是沈曼笙才放松下来,也起身走到窗边,用生硬的汉语低声说:“外面……安静……不好……平时……送牛奶的马车……该响了……”
这是一种基于生活经验的、最朴素的危险直觉。过分的安静,往往意味着不寻常的管控和封锁。
江砚舟彻底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初的迷茫迅速被惯有的冷静和锐利所取代。他动了动,试图坐起身,右肩的伤处立刻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云岫再也无法假装,立刻睁开眼,顺势扶住他未受伤的左臂,帮他借力坐起。两人的目光在昏朦的晨光中短暂交汇,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柔和,但很快便沉淀下去,化为沉静的审视。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肩重新渗出血迹的绷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能走吗?”沈曼笙关切地问。
“无妨。”江砚舟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试着调动了一下右臂,剧痛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硬是咬着牙,用左手支撑着沙发扶手,缓缓站了起来。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苏云岫立刻起身紧紧搀住他的左臂。
“Maria夫人,感谢您的收留和援手,这份情谊,我们铭记在心。”江砚舟转向老妇人,微微颔首,语气郑重。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刻,他依旧保持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礼节与气度。
Maria夫人摆摆手,脸上带着担忧:“快走吧……小心……”她走到壁炉边,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塞给沈曼笙,“一点……黑面包……还有……上次剩下的……一点药粉……路上……”
沈曼笙没有推辞,郑重接过,低声道谢。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当下,这一点食物和草药,可能就是救命的东西。
迅速整理了一下。江砚舟换上了Maria夫人找来的她已故丈夫的一件旧外套,虽然有些显大,但足以遮盖住他里面染血的衣衫。苏云岫和沈曼笙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天色又亮了一些,青灰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将房间里的尘埃照得无处遁形。分别的时刻到了。
Maria夫人再次确认外面安全后,为他们打开了那扇通往狭窄后院的小门。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破晓时分的凛冽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