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金圆券劫起(第2页)
江砚舟肩上的伤因缺乏静养和频繁的劳心劳力,反复发作,低烧成了常态。但他始终是那个最冷静的舵手,在一次次危机中做出最决断的指挥。苏云岫在他的指导和沈曼笙的训练下,迅速成长,她凭借对76号及保密局行事风格的熟悉和女性特有的细致,多次在情报甄别和危机预警中发挥关键作用。她与程岩的关系依旧微妙,但那份基于共同苦难和目标的战友情谊,在无声中慢慢取代了最初的尖锐敌意。程岩不再恶语相向,但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复杂,只是那里面多了几分审视后的认可和并肩作战的无奈默契。
林晚的变化尤为明显。西郊立碑的真相、玉壶春的惨败、接连不断的转移和日益艰难的环境,像一把把重锤,砸碎了她过去那个被精心呵护却也蒙蔽的世界。她不再轻易哭泣,苍白的脸上时常带着一种沉默的坚韧。她开始主动学习包扎、烧水、望风,甚至尝试着辨认一些简单的密码符号。她依然害怕,但害怕之中,生出了一股想要理解、想要分担、想要活下去的力气。她有时会看着苏云岫和江砚舟之间那种无声却沉重的默契发呆,眼中流露出懵懂的、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羡慕与酸楚。
1948年的夏天,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恐慌中度过的。法币的贬值速度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力和承受极限。街头巷尾,人们不再谈论米价,因为那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人们用麻袋装着钞票,却买不到一把米。商店货架空空如也,工厂停工,失业者充斥街头。抢劫、自杀、乃至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是报纸上的新闻,而成了街头巷尾真实流传的恐怖故事。国民党政府的“限价令”成了一纸空文,反而加剧了黑市的猖獗和物资的隐藏。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疯狂和绝望。
八月初的一个黄昏,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他们暂时落脚在一处靠近苏州河、散发着浓重水腥和霉味的废弃仓库夹层里。夕阳透过破旧的窗棂,投下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钱益民出去了整整一天,回来时,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疲惫。他默默地将一份皱巴巴的晚报放在桌上,然后佝偻着背,坐到角落的破麻袋上,掏出旱烟袋,却久久没有点燃。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份晚报上。头版头条是巨大的、墨迹淋漓的标题,如同最终的判决:
【财政改革雷霆万钧】政府宣布即日起发行金圆券一元兑法币三百万元限期收兑金银外币违者严惩不贷!
下面是一连串严厉的措辞:稳定币值、平抑物价、打击投机奸商、违令者以扰乱金融论处、格杀勿论……
仓库夹层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苏州河水缓慢流淌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庆祝还是抗议的喧哗。
“金圆券……”沈曼笙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嘲讽,“换汤不换药……不,是连汤都不换,只是把碗砸了,逼着人用更小的杯喝毒药。”
程岩盯着那报纸,眼神凶狠,像是要把它烧穿:“妈的!他们这是要明抢了!抢光老百姓最后一点保命的金银!然后拿着这些真金白银,接着跑他们的台湾!”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组织辛苦筹集、赖以维持运转和购买药品的那点微薄的银元、美钞,瞬间变成了必须上缴的“非法物品”。而换回来的金圆券,谁都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法币一样,如同废纸。这将是一场针对所有人,尤其是底层百姓和像他们这样需要资金维持的地下组织的,公开的、彻底的掠夺。
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他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他沉默地看着窗外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苏州河水,以及河对岸那些模糊的、在暮色中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楼房。他的侧脸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冷硬,看不清表情。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仓库内每一张凝重、愤怒或是茫然的脸。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冰冷的清醒:
“听到了吗?”
“新的绞索,已经套下来了。”
“从明天起,上海滩,又要换一种活法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苏云岫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对即将到来的、更加严酷的斗争的预判,以及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活下去的成本,更高了。”
“我们得更快,更狠,更小心。”
窗外,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缕光线,黑夜降临。而属于金圆券时代的、更加血腥和绝望的篇章,才刚刚揭开序幕。仓库内,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预示着新一轮风暴即将来临的沉闷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