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第1页)
璎璎望着迎亲队伍里那翻飞如焰的红绸,心头忽然漾起个念头,眼尾的余光飞快扫过方静鱼,指尖已悄悄勾了勾她的衣袖。那力道极轻,像蝴蝶振翅般掠过后,她抬眼望过去,眉梢微挑,眼波里漾着几分探寻——这宣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本就不多,能有这般排场的婚事,说不定藏着什么可打听的头绪。
方静鱼指尖刚被那轻拽触动,便已读懂了璎璎眼底的意思,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她顺势转过身,款步走向旁侧那家正冒着热气的蒸饼摊,青布裙摆在石板路上扫过,带起一阵浅淡的风。
摊子上的竹笼摞得老高,白蒙蒙的热气正从笼屉缝里往外钻,混着新麦的醇厚香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一团暖雾。掌柜的是个络腮胡汉子,正用长柄竹箸翻捡着笼里的蒸饼,见有客人来,忙擦了擦手笑道:“姑娘要点什么?刚出锅的糖馅蒸饼,热乎着呢。”
“那就来个刚出锅的吧。”方静鱼的声音清甜,笑意漫在眼角,指尖捏着几枚铜钱递过去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朝迎亲队伍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语气热络得像街坊闲聊,“店家您瞧瞧,这迎亲的排场可真够瞧的!您看那红绸,都快铺到天边去了,敲锣打鼓的,整座城怕是都听见了。不知是哪家的郎君娶亲,竟这般风光?”
摊主眼疾手快地接住方静鱼递来的铜钱,“叮啷”一声丢进腰间的钱袋里,沉甸甸的响声混着蒸饼的麦香在空气里荡开。他粗粝的指尖在油乎乎的围裙上蹭了蹭,沾着的面粉簌簌往下掉,脸上堆起憨厚的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瞧娘子您这口音,定不是咱们宣州本地人吧?”
见方静鱼笑着点头,他愈发来了兴致,往迎亲队伍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低了些,却难掩语气里的八卦:“不瞒您说,今儿这喜事可有来头!新郎官是咱们宣州刺史大人的亲侄子,姓赵,听说在州府里当差,年轻有为着呢。”
他顿了顿,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又补充道:“更了不得的是新娘子,那可是太原王氏的小娘子!王氏可是百年望族,这不,这嫁妆就排了半条街,光是那八抬大轿,都是特地从苏州订制的,轿帘上绣的凤凰,听说用的是真金线呢!”
说罢,他又拿起长柄竹箸翻了翻笼屉,白汽腾得更高,把他的脸映得模糊了些,却仍能瞧见那副“这事儿我门儿清”的得意神情:“昨儿起,刺史府就开始张灯结彩,街面都扫了三遍,连守城的兵卒都多了好些,这般排场,咱们宣州城里头三年都没见过呢!”
方静鱼捧着温热的蒸饼,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麻,却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点头应和两句。不远处的璎璎正低头拨弄着腰间的玉佩,耳尖却竖得高高的,把“刺史亲侄子”“太原王氏”这几个字眼在心里反复咀嚼,眼底悄悄掠过一丝了然,难怪这迎亲队伍如此声势浩大,原来是官宦与望族联姻,这其中的门道,怕是比蒸饼的热气还要复杂几分。
摊主往炉膛里添了把干柴,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映得他脸颊红亮。他用铁钳拨了拨火,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很快又灭了,才转过身来继续说道:“说起来,这王君,也就是新娘子的父亲,前几年就致仕了。听说当年在京里当的官不小,临了揣着官印回咱们宣州养老,在城东置了处大宅院,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倒是少见得很。”
他拿起搭在蒸笼旁的布巾擦了擦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本地人特有的熟稔:“今儿出阁的正是他膝下最小的女儿,听说才十六岁,生得跟画里的人儿似的,琴棋书画样样来得。你想想,一边是刺史府里势头正盛的新贵,仗着官威在城里说一不二;一边是根基百年的世家,盘根错节的人脉连京城都能搭上,这般联姻,可不是单为了儿女情长?”
说到这儿,他往街面上瞥了眼,迎亲队伍的鼓乐声正飘过街角,他咂了咂嘴,语气里多了几分通透:“说白了,这是两家借着婚事强强联手呢!自然要办得风风光光,锣鼓敲得震天响,红绸铺得满街都是,才配得上这份里子面子都齐全的体面呀!”
璎璎在一旁听得心头发紧,指尖悄悄攥住了腰间的玉佩。方才一直屏着气听摊主说话,此刻见他歇了歇,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像是纯粹被这桩婚事勾起了兴致:“原来是这样!听老板一说,倒真是明白了这排场的来历。”
她眼尾的余光扫过街面,迎亲队伍的红绸还在风里晃,便又转头追问:“如此说来,王君膝下共有几位娘子?今儿嫁的既是小女儿,那大女儿想必早已出阁了吧?不知是许给了哪家人家?”这话问得自然,像是街坊闲聊时顺嘴提起的家常。
老板屈起两根粗短的手指在半空比了比,声音朗朗的:“拢共两位。”话音刚落,他眼角的笑意却像被风吹散的烟,倏地淡了下去。手里的铁钳往炉膛边一搁,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混着蒸笼里飘出的白汽,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惋惜:“可惜哟,那位大娘子才是真真是个妙人。”
“听说琴弹得比戏班子里的师傅还好,写的字连府学的先生都夸,有一年春天在城外赏梅,还填了首词,被传唱了好些日子呢。”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偏生天妒英才,年纪轻轻就没了。”
说到这儿,他往王家宅院的方向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您说这,生在这般富贵窝子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却偏没这享寿的福气,连嫁妆都备得七七八八了,到头来……唉,真是造化弄人哟!”
璎璎与方静鱼闻言皆是一怔,方才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笑意瞬时从脸上敛了去,连眼角的弧度都绷得平直。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摊主,目光撞在一处时,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惊疑。
“那她……究竟是如何去的?”璎璎先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没压下去的讶异,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点心包,绵纸被攥出细微的声响。
老板摆了摆手,袖口扫过案台上的面粉,留下一道浅痕,语气里带着几分街坊闲聊时习以为常的平淡:“还能有什么缘故?病逝的呗。”他拿起油腻的布巾,在案台上反复擦拭着,木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这桩往事伴奏。
“早就听巷口卖花的老妪念叨,那位大娘子打小身子骨就弱,风一吹就倒似的。”他侧过身,往炉膛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柴薪,映得他半边脸亮堂堂的,“后来听说更不济了,前年秋天起就缠绵病榻,屋里的药味飘到街面上都能闻见,汤药罐子就没离过火,就这么熬了好几个月,终究还是没撑住,入了冬没多久,就这么悄没声地去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伸手掀起最上层的蒸笼盖子。“腾”的一声,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滚烫的麦香瞬间漫了上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脸上的神情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在雾气里忙碌着,用长箸将新出笼的蒸饼摆得整齐,再听不见半句关于王家大女儿的话。
方静鱼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肘,眼神示意“别再问了”。璎璎会意,压下心头的疑虑,扯出个客套的笑:“多谢摊主与我们唠嗑,我们也该走了。”两人转身离开时,身后的蒸饼香混着热气仍在追来。
两人刚走出半条街,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还没踏稳,璎璎心里那点被王家旧事勾起来的疑虑,就像是有藤蔓顺着心口悄悄往上爬。
她猛地抬眼时,长睫还带着被思绪拂动的微颤,目光精准地落在身旁的方静鱼身上,眼底还凝着几分思索的余韵,可那层薄雾之下,已悄然燃起按捺不住的雀跃,像暗夜里忽明忽暗的星火。
“鱼儿,咱们快去客栈和李祈安说!”三个字像是被风推着撞出来,带着急促的气音,尾音还在半空打着旋儿,璎璎的手已经先一步伸了出去,轻轻拽住了方静鱼的衣袖,那力道其实极轻,指尖只堪堪勾住了半寸布料,却透着股不容分说的急切,仿佛多耽搁片刻,那些刚在心头冒头的线索就要像晨露般蒸发了去。
两人的脚步在青石板路上敲出轻快的声响,“嗒嗒”声混着街市的喧嚣,倒像是在为心底的急切打着节拍。璎璎几乎是半拉着方静鱼往前赶,路过街角那排晃悠悠的幌子时,染着茜草红的绸缎幌子擦过她们肩头,带起一阵浅淡的香料气。
她不时侧过身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挑着菜担的农妇、揣着书卷的书生、抱着布偶的稚童,目光却始终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落在不远处那座青砖灰瓦的院落上。“悦来客栈”四个烫金大字在乌木牌上闪着光,门檐下悬着的两串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叮铃铃”的声儿脆生生的,像是在应和着她此刻按捺不住想要一吐为快的心情,只要踏进那扇朱漆大门,就能把方才在蒸饼摊听来的零碎线索,一股脑儿的倒出来细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