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叹(第1页)
晨曦初露,大相国寺香烟缭绕,宝相台上,佛陀法相庄严肃穆,俯瞰世间万户红尘。
苏锦绣与石韫玉、兰涉湘二人,敛衽躬身,于战神韦陀像前诚心叩拜。
这一月来,但凡寺中祈福良辰,苏锦绣从未错过。寻常时日,亦每两三日就化开华韵阁的冗杂,跋涉至此。
只因她束手无策,唯有将这份牵挂,寄托于这缥缈的香火之中。他是因她之故踏上沙场,而她,却只能在此,祈求菩萨护佑他刀剑不伤,旗开得胜。
刀剑不伤,她求不到了。
这几日逢府到的一封家书,说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凶多吉少,至今生死不明。
旗开得胜,更是不必提。这场仗,本就不是为了打赢而去的。无人相信,这队精骑对抗成千上万的朔漠部众能有胜算。他此去,本就是奔着牺牲,奔着打探消息、以身殉国而去的。
即便如此,她依旧每日诚心诵念那护佑征战之人平安归来的经文。
“诤讼经官处,怖畏军阵中,念彼观音力,众怨悉退散。”
上次她来相国寺,入殿诵的是解结咒,盼能了断这桩孽缘。如今想来缘仍未断,原是她那时念到最后,终究是难舍,未能卒章,连在佛祖面前说断的勇气,她都没有。
心不诚,佛祖便罚她——既不能被他拥入怀中,也未曾真正失去他。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三人一同走出佛殿,石韫玉许久不见她展颜,于心不忍:“巧巧,你若是想哭,便哭吧,我与兰小姐都在。”
苏锦绣只是摇头:“我不想哭。”
自他策马扬尘那日起,她便将所有泪意死死锁在眼底,一滴未掉。
她不想哭,也不能哭。一滴泪落,都像是在诅咒那场远去的征战,有去无回。
两人见苏锦绣每日不是在华韵阁做活,便是对着旧物发呆,再不然就往相国寺跑,生怕她闷出心病来,于是便在傍晚带她上街散心。
朱雀大街长如流水,三人并肩走着。石韫玉与兰涉湘指着街边新奇玩意儿与苏锦绣搭话,她也笑着应和,只是那笑意总浮在面上,未达眼底。
行至一处,见人群嚷嚷着往一座雅致梨园涌去,守门人正忙着收票。石韫玉好奇道:“这便是画堂春戏台?听说今个有名伶登台,咱们进去瞧瞧?”
兰涉湘立刻附和:“好呀好呀,走吧巧娘?”
苏锦绣侧耳,园内已飘出婉转的咿呀唱腔,吐字归音,端的是正宗水磨调,心下不由泛起几分好奇,便轻声道:“走吧。”
两人正求之不得,立刻一左一右挽住苏锦绣的胳膊往内引,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倒像是绑票一般。”
石韫玉与兰涉湘相视一笑,手上力道才松了些。苏锦绣又无奈地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又不会跑。”
那小厮正欲拦问是否提前购票,石韫玉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小厮只扫了一眼,立刻躬身颤道:“原是宫中贵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快请进,小的这就给您安排头排尊位!”
三人被引至大堂最前排坐下。身前隔了约莫六尺远,设有一道雕花栏杆,栏杆内又距三尺,便是那座朱红戏台。
戏台四角立柱,建于约一米高的弥座式台基之上,背靠一幅绣着山水楼阁的背景幔帐,正静待绝世名伶登场。
那小厮深知是宫中贵人驾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跑去请了掌柜的前来亲自伺候。掌柜的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又是指挥着伙计上精致的糕点,又是亲手为三人斟满茶水,忙前忙后,殷勤备至。
苏锦绣被这般热情地围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石韫玉见状,连忙摆了摆手,对掌柜的说道:“不必多礼,下去罢。你们这戏台看着倒是古朴雅致,想必戏也错不了。”
掌柜的一听这话,更是乐开了花,连声道谢:“多谢贵人夸奖!您放心,今个的角儿可是汴京一绝,保管让您满意!”说罢,又躬了躬身,才乐呵呵地退了下去。
戏台上锣鼓声陡然铿锵,帷幕轻启,只见一花旦身披五彩绣衣,手持双剑,莲步轻移间顾盼生辉,甫一登场便博得满堂彩声。
兰涉湘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流连于戏台之上,柔声问道:“此乃何戏?那女子舞剑的身段,兼具刚柔,别有风姿。”
石韫玉只摇了摇头,将茶盏缓缓置于案上,低声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看着台上你来我往,倒也热闹。”
二人本就对戏曲不甚热衷,故不知这一场唱的原是——诸宫调霸王。
戏至高潮,已演至乌江之畔。台上鼓声转急,如催命之符。四周的楚兵们垂头丧气,甲胄歪斜,尽显败军之态。
项羽身披玄铁铠甲,手持虎头金枪,枪尖斜指地面,立于戏台中央,眼神中翻涌着不甘与绝望,似困兽犹斗。
“苦战数日饥难忍,乌骓水草未沾唇。且住!后有追兵,前是大江,这便如何是好!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
“罢!罢!不如一死了残生!”
曾记得破秦关何等得意,到如今败垓下无脸见人。
兰涉湘与石韫玉这才恍然大悟,好死不死,原来这是一场乌江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