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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甜(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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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稀薄的阳光,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穿透高窗的玻璃,斜斜落在克拉拉盖着的米白色羊毛毯上。房间里残留着昨夜壁炉的余温,混合着褐色药糊辛辣微凉的气息、瓶中玫瑰凋零前最后的淡香,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属于清晨的清新。克拉拉早已醒了,持续的钝痛像永不疲倦的藤蔓缠绕着左腿。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形成一道倔强的沟壑。索菲轻手轻脚地进来,端着一碗温热的肉汤和一小碟食物。

“克拉拉小姐?”索菲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喝点汤?还有……爱丽丝小姐……送来的。”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特意指了指碟子里那几块深棕色、边缘焦糊卷曲、形状依旧歪扭的面包块,旁边一小碟浓稠的深紫色野莓酱散发着甜中带涩的独特气息。

克拉拉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没有立刻睁开。毯子下,深棕色的狐尾无意识地卷紧又松开。爱丽丝……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昨夜自己那声尖刻伤人的“吵死了!弹棉花都比这好听!”毫无预兆地撞回脑海,带着刺耳的余音。那份积压的烦躁、对自身处境的无力感,以及对“美好事物”下意识的排斥,才是爆发的根源,腿上的痛楚不过是个引信。懊悔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让她窒息。她猛地扯了下毯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些,仿佛想隔绝那份难堪。

索菲看着那团骤然缩紧的“茧”,轻轻叹了口气,湛蓝的眼眸里满是担忧,却没再出声催促。她拿起窗台边陶罐里有些蔫了的花束,准备去换水。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爱丽丝探进头来,雪白的长兔耳警觉地竖起。她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那碟被动过的面包——边缘缺了一角,焦黑的碎屑还留在碟子里。爱丽丝的兔耳倏地立直,湛蓝的眼眸瞬间亮起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忐忑。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今天她没穿那身利落的骑装,换了件样式简洁的浅杏色家居裙,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米白色的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整个人显得柔软了许多。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克拉拉蒙着毯子的身影上,又快速扫过那碟面包,最后求助般地看向正要离开的索菲。

索菲心领神会,轻轻指了指面包,又对爱丽丝安抚地笑了笑,抱着花瓶悄悄退了出去,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

房间里只剩下壁炉余烬偶尔的“噼啪”轻响和窗外隐约的鸟鸣。阳光在羊毛毯上缓缓移动,暖意一点点渗透。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她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着那团裹紧的毯子,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真诚,小心翼翼地问:

“……面包……能……能下咽吗?昨晚……对不起。”她顿了顿,仿佛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我太吵了,只顾着自己……没想着你心情不好,需要安静……”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重的歉意,雪白的兔耳也无精打采地向下垂着,尖端微微颤动,泄露着主人的紧张和懊悔。她绞着裙摆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我……我就是……有时候高兴起来……就……就忘了形……没轻没重的……”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嗫嚅,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

毯子下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证明里面的人醒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清晨的凉意。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毯子终于被极其缓慢地掀开一道缝隙。克拉拉的脸露了出来,苍白依旧,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看爱丽丝,而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华丽却冰冷的石膏雕花。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下唇被咬出一道浅浅的白痕。毯子下的手似乎攥得更紧了。

“……不全是你的错。”声音嘶哑干涩,从紧抿的唇间挤出,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率。她依旧不肯看爱丽丝,仿佛那目光会灼伤她。“……是我……心里憋着火,逮谁咬谁……”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滚动,“……艾米莉亚说得对……你们……没义务受我的气。”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将目光从那冰冷的天花板上移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沉重,转向了床边那个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的身影。琥珀色的眼眸对上了那双盛满忐忑和期待的湛蓝眼睛。

“对不起,爱丽丝。”克拉拉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粗粝的棱角,却又包裹着一层前所未有的认真,“……昨天的话……太混账了。我……我知道。”她的脸颊微微涨红,手指用力抠着身下的床单,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戾气,只剩下懊恼的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理解的渴望。“你唱歌……是……是为艾米莉亚。你……你喜欢她。”她生硬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里没了之前的排斥,更像是一种认命的、带着点别扭的承认。

爱丽丝完全愣住了。她湛蓝的眼睛瞬间睁大,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盈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喜悦。兔耳激动地完全竖起,绷得笔直,尖端高频地微微颤抖着。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我……我……”爱丽丝语无伦次,声音哽咽,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巨大的、带着泪痕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破云而出,“没……没关系!真的!是我……我太吵了!以后……以后我小声点……或者……或者我换个地方唱?”她急切地保证着,笨拙地想要弥补,那份纯粹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看着她这副又哭又笑、毫无贵族矜持的模样,克拉拉心里那点别扭的歉意,竟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无奈的轻松冲淡了些。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直白的戏谑:“算了吧,大小姐。你那调子……换哪儿都一样跑。”话虽如此,却没有了昨日的尖刻,更像是一种熟稔的调侃。

爱丽丝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兔耳也羞窘地微微向后贴了贴,但眼中的光芒却更亮了。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克拉拉这带着点“亲近感”的调侃而雀跃起来。她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安静看书的艾米莉亚。晨光勾勒着金发少女沉静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莫名地,与记忆深处某个温柔的身影重叠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爱丽丝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急切和羞涩:

“我……我是真的很喜欢艾米莉亚!从……从十一岁那年……在琳昔宫……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充满阳光和玫瑰香气的夏日,“……那天……我迷路了。在琳昔宫那个大得吓死人的花园里……像只没头苍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兔耳也跟着抖了抖。

“后来……我跑得太急,被玫瑰丛的刺划破了腿,摔在泥地里。”爱丽丝的声音低缓下来,带着回忆的迷蒙,“……很疼,裙子也脏了,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被丢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就……就缩在花丛后面哭……哭得可大声了,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刺痛。

“然后……然后她就来了。”爱丽丝的声音骤然变得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虔诚,湛蓝的眼眸望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仿佛穿越了时光。窗边,艾米莉亚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书,正微微侧首,晨光在她金色的发梢流淌,蓝灰色的眼眸沉静地望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她……她是怎么出现的,我都记不清了。”爱丽丝痴痴地说着,完全沉浸在那美好的画面里,“……好像……是月光凝成的精灵,悄无声息地就站在了我面前。阳光穿过她金色的头发……像流淌的金子……她的眼睛……”她看向艾米莉亚,声音里充满了迷恋,“……那时候是夏天,阳光那么好,可她的眼睛……比最深的湖水还要蓝,里面映着惊慌失措、哭得脏兮兮的我……”

“……她蹲下来……一点……一点都没嫌弃我裙子上沾满了泥巴,也没管那些尖刺会不会划破她漂亮的裙子……”爱丽丝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她看着我腿上的血痕,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她就解下了自己袖口那条……绣着小小蓝色鸢尾花的、那么干净漂亮的手帕……”

爱丽丝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她没有直接给我擦……琳昔宫花园里种了好多紫色的野鸢尾,开得正好……她就去摘了几片花瓣,用手帕包着,用力地揉搓……淡紫色的汁液很快就把手帕染透了……然后她就把那条浸透了鸢尾花汁的手帕,轻轻地、轻轻地敷在我火辣辣的伤口上……”

“……好凉……好舒服……”爱丽丝喃喃着,脸上带着一种沉醉的幸福,“……那股清凉一下子就把火辣辣的疼压下去了……还有……还有一股淡淡的、苦苦的草叶香……她一边敷,一边还小声地问我‘还疼吗?’声音……好温柔……像春天的风……”

“……她一直蹲在那里,用手按着那块湿漉漉的手帕,直到血完全止住,我的眼泪也止住了……后来……她把我送回了我母亲那里……我回头看她,她站在开满紫色鸢尾的花圃边,裙摆上还沾着给我揉花汁时蹭上的泥点……阳光照着她……那么干净,又那么……”爱丽丝的声音哽了一下,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带着最纯粹的崇拜和爱意,“……那么勇敢,那么温柔,像从最美好的童话里走出来的一样……那时候我就知道……完了……爱丽丝·德·莫雷尔……这辈子……心里的光……就只能是她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的模样了……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远处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晨光温柔地流淌,空气中浮动着微尘。

爱丽丝讲述完,脸颊绯红,像喝醉了酒,雪白的兔耳因为激动和羞涩而微微颤抖着。她有些不敢看艾米莉亚,目光落在自己绞紧的手指上。

窗边,艾米莉亚依旧保持着微微侧首的姿势。晨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碎成一片细碎的金粉,微微颤动。她握着书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蓝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无声翻涌。。。

床上的克拉拉,这一次,没有移开目光,没有打断,没有用毯子蒙头。她静静地听着,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于这故事的细节,困惑于爱丽丝如此深刻的执念——这完全超出了她在街头巷尾见识过的任何一种情感,纯粹得近乎透明,执着得近乎固执,像一团燃烧在冰原上的火焰,不合常理却又灼热耀眼。她看着爱丽丝沉浸在回忆里闪闪发光的脸,又看看窗边沐浴在晨光中、仿佛被往事镀上一层柔光的艾米莉亚。原来……那个总是冷着脸、被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金发小姐,十一岁的时候……也会为了一个迷路哭泣的陌生小女孩,毫不犹豫地弄脏自己的裙子,蹲在泥地里用野花给她止血?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带着一种陌生的、微酸的震动。房间里的光线似乎都柔和了几分,浮尘在阳光里缓慢起舞,像被这故事施了魔法。深棕色的狐尾在毯子下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摆动了一下。

爱丽丝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真诚看向克拉拉:“所以……克拉拉……你……你能明白一点点了吗?我……我不是故意要烦你……我只是……只是看到艾米莉亚那么累……那么辛苦……就……就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哪怕……哪怕只是让她……暂时笑一下?”她的话语依旧笨拙,却带着一种水晶般透明的赤诚。

克拉拉的目光再次对上那双湛蓝的眼睛。此刻,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忐忑和讨好,只有一片坦荡的、被泪水洗过的澄澈,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无所适从。那份毫无保留的爱意和此刻的真诚,像一道强光,直直地照进克拉拉习惯性筑起高墙的心里,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冲击,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那碟深紫色的野莓酱上。

没有犹豫,没有嫌弃的表情。她伸出手直接掰下一块焦黑的面包角。这一次,她没再迟疑,也没再带着狠劲,而是带着一种尝试的、近乎认真的态度,将它深深地、稳稳地摁进了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深紫色果酱里。深紫色的浆液瞬间包裹了焦黑的面包,边缘溢出些许。

克拉拉将沾满紫色果酱的面包送进嘴里。牙齿咬下,硬实的面包碎裂,粗糙的麦粒混合着浓稠、酸涩、带着奇异苦味却又在舌尖缓缓渗出一点回甘的野莓酱,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味道古怪,复杂。但这一次,她没有皱眉,没有抱怨。她只是沉默地咀嚼着,腮帮子鼓动着,琥珀色的眼睛低垂着,像是在细细分辨这复杂滋味里,除了酸涩和苦,是否还藏着别的、她从未尝过的东西。

窗边,艾米莉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她蓝灰色的眼眸里,那些翻涌的惊涛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片深邃而温柔的湖泊,倒映着床边的景象——爱丽丝因克拉拉的举动而骤然亮起的、带着巨大惊喜的湛蓝眼眸;索菲捧着新换的、沾着晨露的白色小雏菊站在门口,脸上露出的、如释重负的温暖笑意;还有克拉拉……那个蜷缩在床上、沉默地咀嚼着野莓酱面包、狐尾在毯子下悄然舒展了一分的倔强身影。

前路的荆棘依旧丛生。但在这被晨光温柔笼罩的房间里,一道真实的、带着暖意的裂隙,已在这笨拙的道歉、坦诚的回忆和沉默的品尝中被艰难地凿开。苦涩之后,那一点迟来的、微弱的回甘,如同荒野中悄然探头的嫩芽,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变化的开始。艾米莉亚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粗糙的边缘,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在晨光里,终于不再仅仅是为了安抚,而是发自心底的、带着重量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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