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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危旌望曙天(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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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岫用力抹去眼泪,重重点头。此刻,个人的那点伤痛和恐惧都必须抛诸脑后。

Maria夫人很快端来了一盆热水、几条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干净布巾,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医药箱,里面有一些最基础的纱布、药棉,以及几个贴着俄文标签的小纸包,里面是些味道刺鼻的药粉。

没有麻药,没有盘尼西林,只有这些最简陋的东西。

清洗伤口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沈曼笙动作尽可能轻柔,但当布巾触及那狰狞的伤口时,江砚舟的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猛地绷紧,牙关死死咬住,下颌线绷得像要裂开,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闷哼,额头上、颈项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滚落,瞬间就打湿了沙发绒面。

苏云岫跪坐在沙发旁,用干净布巾不停地替他擦拭额角颈间的冷汗,自己的手却抖得厉害。每一次看到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她的心都像被凌迟般疼痛。她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紧攥住沙发绒面、指节已然发白僵硬的左手。

他的手掌宽大,冰冷,沾着血污和尘土,却异常有力。在被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似乎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蜷缩,但最终,那僵硬的手指却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所有克制力般,松开了紧攥的绒布,然后,反过来,将她的冰凉微颤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包裹在了掌心。

那粗糙的、带着薄茧和血污的触感,那微弱却真实的温度,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瞬间击穿了苏云岫层层设防的心墙,让她一直强撑的坚强险些彻底崩溃。她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力地回握住他,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将自己微薄的力量传递过去,分担他那无言的剧痛。

沈曼笙专注地清理着伤口,撒上Maria夫人提供的、据说有消炎止血作用的药粉,然后用纱布层层包扎。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但眉心始终紧蹙着。她知道,这些措施远远不够。伤口太深,已经有明显的感染迹象,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抗菌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包扎完毕,江砚舟仿佛虚脱般彻底瘫软在沙发里,胸膛剧烈起伏,呼吸依旧急促,但意识似乎因极度的疲惫和失血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一直紧紧握着苏云岫的手,未曾松开,仿佛那是他在无边痛楚和黑暗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Maria夫人又端来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麦香和奶味的糊状食物,似乎是俄式的某种面糊汤,还有一小杯透明的、气味浓烈的伏特加。

“吃……点……东西……能……暖和……”老妇人生硬地用汉语说道,将东西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看了一眼紧紧相握的两只手,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有怜悯,有回忆,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她默默退开几步,坐在远处的摇椅上,拿起一个未完工的刺绣活计,垂着眼,仿佛自己并不存在,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沈曼笙试着喂江砚舟喝了一点面糊汤,但他吞咽困难,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最终只勉强喝下了小半杯伏特加,烈酒下肚,似乎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细微的血色,但也催发了更深沉的睡意。

“让他睡吧,休息是最好的药。”沈曼笙低声道,替他将滑落的绒毯拉高,盖好。她自己也疲惫不堪,靠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几乎下一秒就能睡着,但她强打着精神,保持着警惕。

苏云岫依旧跪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手依旧被他握在掌心。她没有试图抽离,只是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默默地守着他。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将他沉睡中依旧因不适而微蹙的眉宇、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勾勒得异常清晰。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与锋锐,此刻的他,脆弱得让人心疼。

窗外,遥远的地方,似乎又传来了几声枪响和隐约的喧嚣,但这栋陈旧的小楼内,却仿佛被一种诡异的安宁所笼罩。只有壁炉台上那盏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Maria夫人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以及身边人沉重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时间静静流淌。苏云岫的目光久久流连在他的脸上,心中百感交集。钱益民牺牲的悲痛、被捕的恐惧、被救的震撼、对他伤势的担忧……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起落伏。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比清晰而坚定的情感——她不能再失去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七爷”,是“孤星”,是组织的领导者,更因为……他是江砚舟。是那个会在她绝望时给她承诺、会为她父母立碑满身泥泞归来、会不顾自身安危闯入龙潭将她救出的男人。

这种情感,早已超越了同志间的战友情谊,也超越了单纯的感激。它是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中悄然滋生,在相互试探、彼此守护中逐渐茁壮,在此刻这短暂的、脆弱的安宁中,变得无比分明。

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什么般,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黑发。指尖传来他皮肤依旧偏低的温度,她的心也跟着微微抽紧。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他原本紧握着她右手的手指,忽然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

“……冷……”他似乎在梦中呓语,声音模糊不清,眉头蹙得更紧。

苏云岫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看了看盖在他身上的绒毯,又看了看壁炉——里面是冷的,并没有生火。这间屋子虽然比外面暖和,但深秋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她几乎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牵动他伤口地,侧身靠坐在沙发边缘,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身体依偎进他未受伤的左侧怀抱里,同时拉过绒毯的一角,也盖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逾越的举动。但在这一刻,所有的礼数、矜持、顾虑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那令人担忧的寒意。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颈窝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动脉微弱却坚定的搏动,嗅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硝烟、冷汗和一丝独特清冽气息的味道。他的身体起初似乎僵硬了一下,即使在睡梦中也有所察觉。但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一点珍贵的暖意,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信任,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微微侧了侧身,形成一个更契合、也更像将她环护住的姿势,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两人就这样在狭窄的旧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这乱世中短暂得如同偷来的片刻安宁。冰冷的恐惧和沉重的悲伤似乎被这微弱的暖意暂时逼退了一寸。

远处摇椅上的Maria夫人抬起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昏花的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垂下眼去,手中的针线动作不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对最纯粹情感的无声见证与祝福。

靠在扶手椅上的沈曼笙,不知何时也已沉沉睡去,脸上带着极度疲惫后的安宁。

煤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窗外,上海的寒夜依旧漫长,金圆券带来的末日狂欢与绝望仍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追捕的网或许正在收紧,未来的路途布满荆棘与未卜的凶险。

但在此刻,在这方隐蔽于闹市之外的、飘荡着异国气息的陈旧小楼里,两颗饱经摧残、遍体鳞伤的灵魂,终于剥落了所有伪装与桎梏,在最深的黑暗与寒意中,凭借着本能和最原始的渴望,紧紧依靠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生命中那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光热。

这依偎本身,便是对冰冷现实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抗争。

曙光,或许还远在天边。

但相拥取暖的此刻,便是他们为自己争来的、一寸充满生机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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