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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寒碑烙暖语(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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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那片岗子,偏得很,路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她低着头,专注着手下擦拭的动作,声音低低地,像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求证,寻求一个答案,“您……是怎么找到确切地方的?”她需要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来理解他这近乎疯狂的举动。

“钱老翻查了旧档,市政厅早年勘地留存的零星记录里有大致方位,结合你上次情绪低落时……模糊提过的邻近村落名字,圈了个范围。”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调查任务,但微微放缓的语调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荒废得厉害,荆棘灌木长得比人还高,旧碑几乎快被野草藤蔓彻底吞没了。清理干净,培了新土。字……”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又放缓了一丝,甚至带上了一点极难察觉的斟酌,“是照着户籍旧档上你名字的写法,重新凿刻加深的。‘岫’,山有玉则生辉。你父母当初为你取这个名字,是盼着你如山中璞玉,纵使身处幽谷暗壑,亦能自有辉光,不掩其华。”他将她名字的寓意清晰地说了出来,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山有玉则生辉……”苏云岫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滚烫的烙铁烫过心尖。更多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大颗滚落,砸在他背上尚未擦净的泥水印痕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76号那些冰冷的编号,陈默群轻蔑唤出的“白露”代号……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里原来藏着这样沉甸甸的期许与祝福。而第一个真正读懂这份深意、并选择以这样一种近乎决绝惨烈的方式将其刻印在亡者碑前、告慰她千疮百孔灵魂的人……竟会是他。这份沉默却沉重如山的理解与守护,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猛烈地击穿了她层层设防的心墙。

她再也支撑不住,额头轻轻抵上他湿冷却异常坚实的背脊中心,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雨声敲打的逼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揪心。

江砚舟的身体在她额头抵上的瞬间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背上传来滚烫泪水的湿意,额头轻抵的重量,啜泣时细微却清晰的震颤……那温度穿透湿冷的布料,直烫进他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近乎让他灵魂战栗的悸动。放在身侧的右手猛然握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汹涌澎湃的保护欲和怜惜瞬间冲垮了理智筑起的堤防。

最终,他也只是极其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动作因不习惯而略显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沉稳力度,轻轻地、带着笨拙却真挚的安抚意味,反手覆在了她紧抓着他身后衣角、因剧烈哭泣而颤抖不休的冰凉手背上。

他的掌心宽厚、干燥、带着常年握枪持刀留下的粗糙薄茧,却异常温暖。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彻底裹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背,像一道突如其来、强劲可靠的暖流,瞬间驱散了那蚀骨的寒意与孤寂。

“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能穿透雨幕、直抵灵魂深处的沉稳力量,“过去的坟茔,立稳了,就让它在那里。人,要往前看。你好好活着,活出他们期望的样子,他们……就一直在。”

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狭小破旧的阁楼里,只剩下她压抑却无法止息的啜泣,和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且贪恋的滚烫温度。

两颗在乱世硝烟中漂泊挣扎、遍体鳞伤的灵魂,在这方狭小、陈旧、弥漫着廉价药味和潮湿霉味的天地里,第一次剥落了所有伪装与试探,如此毫无保留地靠近、依偎、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弱却珍贵的暖意。冰冷的雨夜,似乎也被这无声却沉重的依靠,悄然撕开了一道温存而坚韧的缝隙。

沈曼笙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静静站在厨房门边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却又由衷欣慰的光芒,她没有出声,悄然退回了灶间的黑暗里。她知道,此刻任何外界的介入都是多余的。

里屋门板的阴影下,林晚不知何时已悄悄坐了起来,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无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粗糙的衣袖。门缝外的一切,她听得清晰,也依稀窥见了几分。那沉重的真相、激烈的冲突、以及此刻门外那无声却磅礴的情感宣泄,像滔天巨浪,猛烈冲刷着她过去二十多年被精心呵护却也精心蒙蔽的所有认知。恐惧仍在,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汹涌的、混杂着痛楚、震撼与懵懂向往的情绪压过。

钱益民默默走到灶台边,接过沈曼笙手里的水盆,试了试水温,又添了些热水,用眼神示意沈曼笙去照顾里间的林晚。他自己则端着水盆,垂着眼,悄无声息地放在客厅离江苏二人不远不近的凳子上,随即又像一道影子般退回到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仿佛自己并不存在。只是那惯常麻木的脸上,细微的皱纹似乎也因眼前的景象而柔和了刹那。

程岩梗着脖子在厨房里踱了两圈,最终狠狠一拳砸在米缸上,发出闷响。他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啜泣和七爷低沉的安慰,所有的怒火和猜疑仿佛都被那无声的泪水与依靠抽空了,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之前咄咄逼人的懊恼。他泄气般地垮下肩膀,抓起一块冷硬的窝头,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窗外,报童嘶哑凄惶到变调的叫卖声,再次顽强地穿透重重雨幕,如同为这个末日般的时代奏响的哀歌:“号外!号外!法币崩盘!米价冲破四百万大关!当局严令限价,全市抓捕囤积居奇奸商!活不下去啦!真的要饿死人啦!”哀嚎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十万万法币不如一袋米,这世道的荒诞与残酷,在这凄惶的叫卖声中暴露无遗。

阁楼内短暂的温情与震撼,被这冰冷的现实重新拉回严酷的斗争。江砚舟肩头的伤已由苏云岫重新清理包扎妥当,虽依旧狰狞,但总算止住了血。他换上了钱益民找来的干净布褂,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眸已恢复惯有的沉静与锐利,只是偶尔掠过仔细收拾着染血布条和污水的苏云岫时,会带上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暖意与更深沉的审视。

苏云岫心潮依旧澎湃,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背上伤疤的触感。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那块沾满他鲜血与污泥、已然冰冷的布条仔细收好——这不是为了什么莫须有的“邪术”,而是她决意要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份沉甸甸的、用伤痛与风险换来的理解与守护。她转身想去帮忙收拾药箱,却见钱益民正将那张写着天文数字的药单和那几张证明她身世的泛黄纸张一同小心收入一个防水的油布包里,神色凝重。

“七爷,”钱益民哑声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玉壶春’那边……时辰快到了。其他弟兄们去了有一阵,还没消息传回,怕是……”

话音未落,江砚舟的目光骤然锐利地扫向窗外。雨幕中,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掩盖的闷响——不似雷鸣,倒像是……枪声?

苏云岫的心猛地提起,与江砚舟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沈曼笙也立刻从里间出来,悄无声息地靠近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窥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楼梯口终于传来了动静——却不是预想中的、代表安全的特定节奏的暗号敲击声,而是沉重、踉跄、夹杂着压抑痛楚喘息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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