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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鬼市求珍药(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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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岫如同挣脱牢笼的惊雀,一头扎入上海滩破晓时分冰冷刺骨的灰霾之中。身后那扇沉重的铁皮门甫一合拢,便将她与地下储藏室里那个高烧濒危的男人、以及那份令人窒息的担忧暂时隔绝。然而,那份沉重却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尖,压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般的急切。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短暂地刺激着她高度紧张的神经。她迅速拉高了旧外套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鸭舌帽檐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在晨曦微光中灼灼燃烧、交织着决绝与恐惧的眼睛。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折向与四川北路主干道相反、更加曲折阴暗的支弄堂。

霞飞路时期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落满灰尘的潘多拉魔盒,在她脑中飞速翻页。那些伴随着香水、爵士乐与阴谋的夜晚,陈默群为了彰显其手眼通天、亦或为了测试她的忠诚与胆量,曾带她涉足过这座城市最光鲜也最污秽的角落。其中,就包括隐藏在法租界边缘、靠近杜美路一带的几处隐秘的黑市交易点。那里不问来路,只认硬通货和值钱的“黄白之物”,药品,尤其是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和磺胺,更是那里的常客。

但她不能去那些过于“知名”的地方。陈默群绝非蠢材,昨夜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他必然能猜到他们急需药品,那些明面上的黑市点,恐怕早已布满了蹲守的暗桩。她必须去更偏僻、更隐蔽,甚至需要特殊引荐才能接触的“暗市”。

她的脚步在迷宫般的里弄中快速穿行,灵活地避开早起倒马桶的居民和零星出现的巡逻警察。大脑在恐惧和紧迫感的双重鞭策下高速运转,筛选着记忆中那些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她想起曾听陈默群的一个手下酒后吹嘘,说是在老城厢边缘,靠近废弃的江南制造局旧址一带,有个“鬼市”,天不亮开市,天一亮就散,专门处理些最见不得光的“尖货”,规矩极严,但只要东西好,没有换不到的。

对,就去那里!那里够偏,够乱,也够隐蔽。风险极大,但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能快速换到救命药的地方。

她立刻调整方向,朝着东南方向的老城厢疾步而去。天色渐明,青灰色的光线勉强驱散着夜色,却驱不散这座城市弥漫的绝望气息。街面比想象中更加萧条,许多店铺依旧紧闭,门上贴着“盘点”、“歇业”的字条,甚至有的直接被交叉的木条封死。零星开门的米店、煤球店前,早已排起了扭曲的长队,人们裹着破旧的棉袄,脸上冻得发青,眼神麻木而空洞,如同等待施舍的饥民。偶尔有警察挥舞着警棍呵斥维持秩序,引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哭喊。金圆券带来的崩溃,正以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碾碎着普通人生存的最后希望。

苏云岫低着头,加快脚步,不敢在这些地方过多停留。她必须赶在“鬼市”散场前到达。

越靠近老城厢,景象越发破败。战争的创伤尚未抚平,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的呛人烟味和垃圾腐烂的酸臭。她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拐进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堆满瓦砾和杂物的窄巷。巷子尽头,是一段早已废弃不用的、锈迹斑斑的铁轨,通向远处那庞大而沉默的江南制造局废弃厂区。

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只野猫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发出凄厉的叫声。

就是这里?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信息有误?或者市场已经关了?

她不死心,沿着铁轨又向前走了一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角落。终于,在一处半塌的、似乎是以前仓库值班室的破房子后面,她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压低的交谈声,以及一种……类似于集市特有的、混杂的窸窣声。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绕过断墙,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被残垣断壁天然围合起来的空地。空地中,影影绰绰竟有十几个人!他们大多穿着臃肿破旧,用围巾或破帽遮掩着面容,如同幽灵般在废墟间无声地移动、交换着眼神和手中极小包裹。几乎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交易都在极低的气音和短暂的手势、眼神交流中完成,气氛诡异而紧张。这就是“鬼市”!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劣质烟草、陈年霉味、某种草药的苦涩,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金属和化学试剂的冰冷气息。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跳,成功找到的喜悦瞬间被更大的紧张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模仿着那些人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背,将脸埋得更深,目光低垂却飞快地扫视着“市场”。

她看到有人用一枚金戒指换走了小半袋米;有人递上一卷崭新的、却如同废纸般的金圆券,对方看都不看直接挥手驱赶;有人神秘地展示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很快被一个黑影拉到了更深的阴影里交谈……但没有看到明显的药品交易。

她的目光如同梳篦般细细掠过每一个角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的青色越来越淡,市场的幽灵们开始显得焦躁,动作加快,似乎准备散去。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绝望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角落——一个穿着打补丁的黑色棉袄、干瘦得像根柴火的老头蹲在那里,面前铺着一小块脏污的蓝布,上面随意放着几个不起眼的小纸包和几个小瓷瓶。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出诊药箱,箱盖上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十字标记。

是郎中?或者……倒卖药品的?

苏云岫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按捺住激动,状似无意地慢慢挪动过去,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纸包和瓷瓶。纸包上没有标签,瓷瓶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无法分辨。

她蹲下身,假装看地上另一摊摆着的几件生锈旧工具,用极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地问:“有……退烧消炎的……好货吗?”

那干瘦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碎砖。

苏云岫知道规矩,不能明说。她咬了咬牙,将一直紧紧攥在手心、早已被汗水浸得温润的那枚翡翠耳钉,从袖口微微露出极小的一角,那抹惊心动魄的翠色在灰败的废墟背景中,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极光,虽然短暂,却足以引人注目。

老头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休眠的毒蛇被惊醒,飞快地在她袖口和脸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贪婪和极度的警惕。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用下巴极其隐晦地指了指自己棉袄内侧的一个口袋。

有戏!苏云岫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要最快见效的!价钱……好说!”她再次微微晃了一下袖口,让那抹翠色一闪而过。

老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身份、来历以及这背后的风险。鬼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周围几个黑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终于,老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咕噜声。他极其缓慢地、仿佛只是整理衣服般,将手伸进棉袄内侧口袋,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比拇指略粗、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玻璃瓶,以及一个稍大点的、同样蜡封的扁平锡盒。玻璃瓶里是白色的粉末,锡盒看不出内容。

他并没有直接递给苏云岫,而是将东西握在手心,藏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指极快地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划了两个字——“盘”、“磺”。

盘尼西林!磺胺粉!

苏云岫的呼吸瞬间窒住!真的是救命的药!而且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多!

老头的目光再次投向她的袖口,贪婪和催促不言而喻。

苏云岫没有丝毫犹豫。她用身体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极其快速地将那枚带着她体温和最后念想的翡翠耳钉塞进老头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干枯如鸡爪的手中。冰凉的翡翠落入对方掌心,仿佛将她与过去最后的连接也彻底斩断,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痛,但旋即被更强烈的救人的意念覆盖。

老头的手指猛地攥紧,感受了一下那枚耳钉的质地和大小,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他迅速将耳钉藏入怀中最深处的暗袋,然后如同丢弃烫手山芋般,飞快地将那个小玻璃瓶和锡盒塞进苏云岫早已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无声无息。

“一次一瓶盖粉末化水,清洗创口。磺胺内服,一次两片,一日三次。滚!”老头从牙缝里挤出极低极快的几句交代,然后立刻低下头,收拾起地上的蓝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起身就要融入即将散去的人群。

苏云岫将得来不易的药品死死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蜡封触感却像是滚烫的火炭,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点燃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开,脚步甚至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

直到走出很远,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的废弃铁轨区域,感受着掌心那两样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她才敢稍微放缓脚步,剧烈地喘息起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成功了……她真的用母亲唯一的遗物,换回了救他命的希望!

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药品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再次辨认方向,朝着四川北路疾奔。此刻天色已大亮,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恐慌和混乱似乎也在随着日光升温。她必须尽快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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