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第3页)
事毕,柏姜在侍女搀扶下缓步登上象辇,随着前头导引太监一声唱喏,大象缓缓起身,柏姜微微阖上眼,她其实有些恐高。
大象是岭南进贡的珍兽,柏姜阖眼静坐,耳边听着一路的繁华鼓噪,默默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回长乐宫里歇一歇,忽然车驾一停,耳边传来连绵不绝的嚎叫。
柏姜自己的车驾打城东来,被面前一片战车堵着,堪堪停在城门口。
而城里头正洪水似的涌来一帮重甲的禁卫,浮尘漫天,把宽敞的城门口几乎堵了个水泄不通。
前头的禁卫打中间把方阵撕了个口子,有个被厚重大氅裹簇着的矮瘦太监骑马慢悠悠地在如潮的禁卫中出现,正是那刘全安的干爹,宋阿濡。
宋阿濡一介宦官,历任三朝中常侍、又拜太师、太傅,已经是权倾朝野。传说这宋阿濡每日晨昏必饮牛乳,所以年近五十面色白净异常。他后头跟着个穿青衫的年轻太监,忙不迭下马高举双手将他搀下来。
战车上褚绍慢悠悠收起匕首,不理会城门前正尖着嗓子大呼罪过的太监,不以为意地接过身后含微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素白的帕子立即染得通红。
他随手将手里黏腻恶心的物什往下一丢,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引得观者哄抢。褚绍这才慢悠悠地回过头,发现城门口只有他还没有跪伏在太后娘娘的车驾下。
褚绍一撩大氅,俯身下拜,朗声道:“臣褚绍,拜见太后娘娘!”
“平身。”
褚绍复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大象缓缓曲起前腿,露出后头青幄翠幔里那光彩耀目的人来。
柏姜身着满绣凤鸟暗纹的茜红绢面袍,皂色风帽上顶着一只桃叶花树金步摇,下面又缀了一圈镶宝金钿,掩着一张素白的脸,两靥嫣红,低眉垂目,好似九天玄女降临人间,见之忘俗。
柏姜好似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的酷刑,扬袂障住口鼻道:“将军何故城门口施此酷刑?昭明寺不过两三里远,不怕扰了佛门清静吗?”
“圣上缠绵病榻,京中人却纷传我班师回朝意图龙位,这不是给皇上添堵么?”
褚绍翻身上了战车,朱漆银环的刀鞘随意点了点那昏迷不醒的几个太监,他笑,露出森白的犬牙:
“我前日在京中闲逛,正巧看到这几人在嚼我的舌根,我自然要就地正法,以表我拳拳忠心啊。”
“将军也知道皇上缠绵病榻,以后还是不要随意杀生,也算是积福。”
褚绍在冬日冷峭的日光中眯起眼,抬头仰视着玉人一样的柏姜,想起昨夜那扇耳光,不禁咧嘴笑了一下,大拇指缓缓拭去脸上刚迸溅上的、尚有余温的鲜血。
巧言令色。
他脑中一时之间只有这四个字,她当年讨自己欢心时有多么明媚娇俏,抛弃自己时就有多果断绝情。
无论是贵女、太子妃亦或是皇后,柏姜从没有真心,一如既往地冷血、无情、忘恩负义,面上却永远那样一幅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模样,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且如今更甚了,褚绍心想,这简直是活脱脱在城门口演了一出菩萨与修罗。
宋阿濡握着青衣太监的手起身,不慌不忙地褚绍寒暄。
褚绍笑着答话,迎着宋阿濡将手里蓄满血的帕子一抛,正落在那高个儿太监血污狼藉的身上,疼得他哀叫一声。
见宋阿濡眼光掠过那战车上吊起的太监,褚绍故作讶异:“公公看什么?是我不巧冲撞了公公的人么?”
宋阿濡看也不看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而是微微侧头,眼光在柏姜与褚绍之间打了个转儿,看罢语带笑意地说:
“哪里的事……两个小玩意儿,不好好办自己的差事,活该被打死。”
宋阿濡垂下眼,遮掩住眼底的凶光,他转过身又向柏姜的车驾福一福身,再开口时,已然是一脸正色道:
“太后娘娘,冯城尹齐芝恒府里遭屠,上下三百五十一口无一生还。今京城戒严,只有太后娘娘为皇上在外祈福未归,老奴忧心不已,特带了禁卫来迎娘娘回灵禅寺,寺里寺外布防都已妥当,娘娘不要担心。”
柏姜神色一凛,撩起帐幄扫视周围,不过宋阿濡与褚绍寒暄几句的工夫,宋阿濡带来的人已经把车驾围得如铁桶一般,想来灵禅寺里也是如此。
皇宫里风波不断,废太子回京,京畿重官又在府里暴毙,她刚从灵禅寺里脱身,此时回去又要待到什么时候?谁知道这事之后还会发生什么风波?
若是如此拖下去,不要说小六,连她自己会不会老死在灵禅寺都没有定数。
柏姜袍底的双手悄悄握紧。
这寺,她不能回。